卢厝，一座神秘的“新娘厝”，一座中西合璧的闽南大厝，一座隐身市井却暗藏玄机的厦港古民居，一座荟萃石雕、木雕、书法装饰艺术于一体的传统民俗展示馆，一座寂然于岁月却温暖过游子心怀的归侨故居。

  天有点阴沉，小巷里静悄悄地，偶而看见行人匆匆走过。我一边在寻找卢厝，一边思忖着寻找卢厝的意义是什么？毕竟已造访过为数众多的闽南古厝，一般性的大厝已经没办法打动我的心。在找到卢厝之前，我对这座古宅仅有的认知是，一位名为卢安邦的华侨巨商为了迎娶儿媳精心修筑的百年华屋。以故，当卢厝的飞扬燕脊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并没有太多的惊奇。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门额上的“范阳世泽”四字，这是卢氏的郡望。由于曾遭遇过严重的破坏，卢厝的门楼已不复见当年的风华。“三纲”、“五常”之类的字眼依然寻常可见。书卷浮雕上的“曰苟”、“于斯”，指安居乐业，知足常乐，前者源自《论语》中与孔子有关的一句“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后者源自《古文观止》中与晋文子有关的一句：“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需要我们来关注的是“曰苟”之下的张瑞图书法雕刻与“于斯”之下的黄道周书法雕刻。张瑞图与黄道周同为晚明杰出的闽南乡贤，一位晋江人，一位漳浦（现为东山）人。张瑞图书写的是明隆庆二年戊戌科榜眼黄凤翔（泉州府）的《夜泊金溪》一诗：“遥望丹丘路，维舟碧海津。虹桥时倒影，渔火夜为邻。潮落滩声寂，天高野色新。疏钟何处度，古寺隔江滨”，诗中景致与卢厝一带极为相似。黄道周书写的则是他自己的诗《闻警出山诗轴》：“沧流看欲倒，一苇岂能豪。聊自见真性，何尝计羽毛。绝裾情已尽，高枕势难抛。旷野青天下，沽濡安所逃”。据说此幅书法绫本原件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馆，是黄道周贬官在家被皇帝征召欲出山时所作。当时明廷内忧外患，局势飘摇，黄道周此诗写出了不计前嫌、临危受命、壮怀激烈、舍家报国的忠烈精神，也暗寓着建厝主卢安邦忧患意识与救国情怀交相汇织的悲壮心绪。

  卢厝门楼正面不同凡响，其后侧也并不简单，左右分别各有一幅壁画，分别是柏鹿图与松鹤图。柏鹿图暗喻福禄，松鹤图暗喻祈祷长寿，合起来暗喻“六合同春”。两幅壁画绘技精湛且皆有落款、钤印。鹿图落款为“时值丁未作 宽裕蔡有参仿古人画作”，钤印为“宽”、“裕”；鹤图落款为“光绪丁未年（1907年）孟春之月作”，钤印为“蔡”、“有”。根据松鹤图落款可证，卢厝始建时间最晚也得是1907年。

  壁画画者蔡有（字宽裕）究竟是何人？我查找了不少清末厦门画家的资料均未有结果。书法人张文杰得悉后告诉我，蔡宽裕是清末民初漳州人，善绘画和制鼓，被誉为“制鼓师公”，好几年前，他在漳州古城一家民俗商铺看到过相关介绍。—— 这家民俗商铺应该就是蔡福美鼓铺。

  清乾隆初年（公元1740年左右），一位名为蔡福美的漳州制鼓艺人开创了蔡福美鼓铺。鼓铺所制的鼓质量上乘，于清代中叶畅销闽粤台及东南亚。2008年6月，漳州蔡福美传统制鼓技艺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作为蔡福美鼓铺第十代传人，蔡宽裕生于1886年，卒于1940年，据悉其7、8岁即从艺。如果柏鹿、松鹤图的画者确实是他，显然，在被卢家延请画壁画时，年方二十一周岁。清光绪年间，蔡福美后人蔡心匏东渡台湾发展，蔡福美鼓铺出现了台湾分铺，此分铺之后竟演化成为台湾制鼓业两大名铺之一。蔡心匏的继承人为蔡宽谅，是“正福美鼓行”的创始人。漳州的蔡宽裕与台湾的蔡宽谅，应该是同辈人。

  大多闽南大厝，循门而入，往往就是狭小的天井，尽管也有月明风清的一面，由于日照不足，大抵还是略嫌阴凉。卢厝不一样，门楼一过，眼前豁然敞亮，竟是极为开阔的院埕（有墙），地面皆用方石铺砌，平整洁净，杂草不生。院中左侧，设计有石井与洗衣池。两侧院角均有小屋，西北小屋为厨房，西南小屋为嘎斯房。厨房屋顶原有蓄水池，可向全宅供水，嘎斯房则是能源房（燃烧乙炔产生臭气），通过预埋的管道为各个房间与走廊的嘎斯灯（也有称为臭石灯、电石灯）提供能量。据悉，嘎斯灯发明于十九世纪末，始建于二十世纪初的卢厝竟已开始使用，在当时可说是非常摩登的。如今，卢厝护厝墙壁上还能够找到当年悬挂嘎斯灯的点火头的痕迹。看来，为儿子的婚事，卢安邦在大厝的建设上确实不惜血本，下了一番功夫。

  卢安邦（1848-1912），同安古庄人，原名卢国梁，又名卢树都，安邦是官名。据综合多处资讯（待证）得悉：卢安邦原本是位读书人，科举失利后赴厦创业，兴办源昌号商行，续而南下菲律宾，经营包括橡胶、地产在内的多种生意，后又涉足航海货运业，最为辉煌时曾拥有两艘远洋货轮，是清末活跃在华菲之间实力颇为雄厚的一代侨商。

  发家后的卢安邦没有忘记故国故土，上至朝廷，下至乡梓，他都曾慷慨解囊，进行赞助。一是曾捐献黄金200万两给财政吃紧的清廷。故光绪曾御赐其一道题写着“乐善好施”的匾额，授予他三品顶戴花翎及五省巡按之虚职官衔（一说赐六个虚职官名，最高品阶为从三品），并赐其名为“安邦”；二是卢安邦曾出资重修同安古庄保生大帝庙——灵鹫堂。重修灵鹫堂时间是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从捐款记录中看，卢安邦是排名第一的捐资人，共捐银二百二十六大元。如今灵鹫堂内部，还有当年重修时的对联与落款，对联是“灵源默握滋生秘，鹫岭同徽济物功”，落款中有“本境弟子卢国梁”字眼。“卢国梁”就是卢安邦。据卢厝房契记载，卢厝是卢安邦于光绪六年（1880年）购买后再行翻建，房契上，卢安邦使用的姓名是卢树都。可见，卢安邦原名是卢国梁，从商后改为卢树都。

  1880年之前的“卢厝”主人是谁，已不得而知。在卢安邦后人中，流传着一种说法，卢安邦为何会在鸿山南麓置业翻建，与仅隔百米距离的蒋厝有关。蒋厝建厝主为来自晋江的蒋紫亭，蒋紫亭传为清乾隆末年六品武职兼皇家带刀侍卫，经数代人妥善经营，蒋厝到清末时，已从两落扩大至六落双护厝，成为鹭门赫赫有名的大宅院。卢安邦买房时48岁，其三子卢文彪大致正处于适婚年龄，此时，蒋家刚好也有一女名顺喜者才貌双全、待字闺中。正如英国女小说家简·奥斯汀作品《傲慢与偏见》中的第一句话，“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来自同安乡下的新晋富人卢安邦老爷在跟朝廷买得身份与地位，并在村庄里行善施德、光宗耀祖之后，便开始思忖着以联姻的方式，让自己的后代与传统贵族融为一体，挤进厦港上流社会，于是，让单身的三儿子卢文彪迎娶远近闻名的蒋家小姐便成为顺理成章的大事。只是卢安邦的产业尽管做得很大，却主要是在海外，这犹如古人所道的锦衣夜行，又如何能让蒋家上下老小一致认可？最好的方式当然就是在蒋家附近购置一片产业，用来彰显自己的实力，这和现在社会上流行的“刚需婚房”的做法如出一辙。由此得知，卢厝的新娘厝传说，是有一定依据的。至于此屋中有多少构件属于旧大厝，又有多少构件属于翻建添置，时过境迁，就无法确认了。一知情人告诉我，卢厝曾是三落大厝，其最后一落为新娘所居的梳妆楼，因修路之故已拆除，现仅存两落三开间双护龙的大厝。作为外人，且时代久远，我们已无法对此了解到更为确切的情形，但卢厝“新婚厝”的说法显然已深入人心。

  我站在卢厝院埕中，我久久凝视着卢厝的古雅门庭，忽然想起小时候常听的一首吕念祖的歌《大号是中华》，歌词为：

  “孩子，这是你的家，庭院高雅。 古朴益显出风貌，大号是中华。 孩子，这是你的家，红砖碧瓦。 祖先鲜血干砖瓦上，汗滴用作栽花。枯了树干再生花，肩过重担再上吧！黄炎传万代，为家邦，为了你血中， 那份特质，世代留下！谁敢进住你的家，孩子赶走他！不计他鼠摸狗盗，要似你祖先， 尽一心为了这国土，把鲜血洒！”

  或许是快要下雨的缘故，燕子在埕院中低低地回旋着，我想，这大厝的某个角落中，定然有着它们的巢居。我是如何的幸运，能够在燕语呢喃中，独自一人感受大厝的魅力。

  从庭院中瞻望卢厝正面，最为显目的是镜面墙。镜面墙左右对称，九叠篆红砖雕与青石花窗的组合，呈现出一种典雅的风范，如果认真辨识，可以辨出左墙的四个大字为“天官赐福”，右墙的四个大字为“金玉满堂”。九叠篆是闽南古厝民居中都会存在着一种奇特装饰字符。这种装饰字符对今天的大众来说，神秘如天书，但在古代，并不鲜见。它流行于唐宋且普遍的使用于印章，是一种高贵典雅的文字造型。闽南古厝巧妙地把九叠篆艺术融入建筑的装饰之中，如墙壁的砖雕、窗户的木雕等，寄托着建厝主对子孙后代的规训与祝福，使整座建筑增添了不少唐风宋韵。

  有人统计过，卢厝石雕构件共有两百多个，其中，高浮雕、浅浮雕、镂雕尽有尽有，其最细之处，仅有一至两毫米，已做到手工雕石之极致。蒋家深知其石雕之价值，故刻意保护，即使是在最疯狂的岁月，也大多没有遭受破坏，殊为难得，极其珍贵，这些幸运的石雕堪称闽南石雕顶尖作品中的代表之作。关于卢厝石雕的具体精妙之处，以后能专题介绍。这里，我想提及与“洋人”相关的主题。卢厝的石雕构件（不仅是石雕构件）中出现不少“洋人”形象，其数量之多在闽南大厝中极为少见。这些构件，很可能是与“洋人”有较多接触的卢安邦翻建旧房时引进的时髦风尚。

  一方洋人边上出现“番婆”的青石雕板引起了我的关注。这是一方刻工精美的青石雕板。青石雕板分上下两半部，其中，下半部较为奇特，从左到右依序为叉腰的洋人、背婴曳娃身着草裙的番婆、持杖老者。为何会判断草裙妇人为番婆呢？因我记得不知哪里见过一首《过番歌》的歌词，歌中形容番婆为“骹下穿裙无穿裤”，大致应该指这个形象。卢厝此雕板让我想起漳州石码杨氏大夫第和同为岛内的林云梯故居。两座大厝与卢厝一样，都有相似内容的青石雕板。之前，我曾通过比对欧洲殖民者的历史图片，认为杨氏大夫第的“洋人”很可能是西班牙人。广东暨南大学澳门研究院金国平教授认可了我的推断，他告诉我，洋人头上的帽子是西班牙有名的三角帽。去年，从西班牙来漳州调研大航海时代“太平洋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位加的斯大学教授也认可石码杨氏大夫第的“洋人”是西班牙人的说法，并认为“洋人”身上穿的是西班牙十七世纪的服装。卢厝“洋人”与杨氏大夫第的“洋人”风格极为接近，应该也是西班牙人特征。看过电影《加勒比海盗》的人会神奇地发现：卢厝“洋人”与杰克船长极为相似，大夫第的“洋人”则与巴博萨船长极为相似。两方青石雕板的雕刻内容如此相似，显然个中有着约定俗成的相似的民俗寓意。洋人，中国民间曾称之为胡人，类似的石雕往往有“福”的蕴意；持杖老者很可能有“寿”的蕴意；多子的番婆，或有多子多孙的寓意。之前，我一直怀疑这三种形象很可能就是指“福禄寿”，一种华侨内部使用的中西合璧版的新型“福禄寿”。但我对于番婆的形象代表“禄”没有信心。

  一天，我到同安古城造访后炉街周厝。在周厝内部，看到一具老式木眠床，木眠床雕花板上刻有“才子寿”三字，这让我感到奇怪，继而了解到，“才子寿”的“才，很可能指的是“财”，而所谓的“财子寿”，实际上的意思就是“福禄寿”。原来，在“福禄寿”演化过程中，禄并非仅是指“升官”，也有“多子”之意，故“禄”也可以用“子”代替。原来，卢厝、杨氏大夫第、林云梯故居的类似青石雕刻，很可能就是中西合璧版的新型“福禄寿”，而且在清末曾一度流行在归侨大厝的石雕装饰上。洋人当福星，南洋番婆当禄星，中国老者当寿星，这种风格真奇妙！可谓是一种归侨式的幽默！

  卢厝护厝天井中的一口六角形青石井，也值得一提。这座六角井的井沿是用同一块大青石中间凿圆空而成，六个平面均是用梅兰竹菊等雅致的仿木造型。

  首先，正厅步廊的檐下可找到泉州庙宇与民居中常常会出现的飞天仕女造型，飞天仕女背部翅膀刻画细腻，纤毫毕现；其次，大多闽南古厝主屋与护厝之间只有过水廊，卢厝除了过水廊，还有憩亭。憩亭梁上有“憨番”造型，东西两憩廊共有四处“憨番”。“憨番”造型也多出现在侨建民居上，叫法多样，有的称为“憨番扛厝角”，有的称为“憨番抬梁”。有的人觉得这种“憨番”造型的出现与华侨在海外受到番（洋）人欺压归乡后进行心理补偿有关。这种“憨番”造型是如此的广受欢迎，以至于在台海两岸的清末民国华侨民居中演变成为一种独特的装饰方式与装饰文化。

  卢厝的“憨番”造型，不只是在憩亭，屋 脊上竟然也有。这种灰塑的“憨番扛屋脊”非常少见，因一般的闽南大厝，这一个位置的灰塑造型大多是龙鱼或者狮子。卢安邦的这个设计细节，透露了其对处于强势地位的西洋人又羡慕又气恼的复杂情感。 卢厝的洋人造像之多，堪称一大奇观。仅一座清末侨建古厝，就赫然存在九处“洋人”造像，为我见过的闽南大厝之最。

  卢厝有四扇木质镂空槛窗也蛮有特色的，其每扇槛窗分别隐藏五个字。现场辨认刚开始只认出“东壁图书府”与“西园翰墨林”，另两扇只能认出“南---第”与“北---思”。“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很常见，我在南安丰州古城的一间古厝门楣上便见过。此对子源自唐代张说的《恩制赐食于丽正殿书院宴赋得林字》一诗。全诗为：“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位窃和羹重，恩叨醉酒深。缓歌春兴曲，情竭为知音。”张说是唐玄宗时期的丞相。东壁是星宿名，二十八星宿中的壁宿。《晋书·天文志上》称：“东壁二星，主文章，天下图书之秘府也。”西园指曹操所建的园林。曹操常率文人于此园吟诗。诗中的东壁与西园，往往是用来形容丽正殿书院。丽正殿书院由唐玄宗创建于公元717年，被称为中国最早的官办书院。卢厝槛窗有此对子，体现了卢厝建厝主对于文化的敬重。其它一对又是什么呢？一个失眠之夜，醒来时再也睡不着，干脆继续琢磨这未知的对子。经苦思，终破解，确认为：“南宫欣及第，北阙仰沾恩”。之所以难度大，与当时我观察槛窗时方向反置有关，如果把它们像印章一样盖在纸上，真相即白。南宫指六部中的礼部，因进士考试多在礼部举行。北阙指朝廷，沾恩指受到皇帝恩惠。如果说，“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体现了建厝主对文化的敬重，“南宫欣及第，北阙仰沾恩”则体现了建厝主对功名的念想。这与建厝主曾花钱捐过花翎顶戴的说法极为吻合。也许正是由于第二个对子较为功利，也就不太流行罢。

  此外，闽南侨建民居中常有的一些中西合壁特征，卢厝应有尽有，如花砖、壁炉。卢厝的地面除了红砖外，嵌入了不少花砖。清末至民国时期，厦门的侨建民居兴起了水泥花砖铺地的新风尚，卢厝也不例外。据说，卢厝的花砖是国外原装进口的，一百多年过去了，花砖的纹路还非常清晰。至于卢厝的壁炉，是比较罕见的。卢厝最让人印象非常深刻的有两处，一是嘎斯房，二便是壁炉。厦门的壁炉大多出现在番仔楼里，很少出现在闽南大厝里。这种在红砖大厝中融合西洋壁炉的做法，我是第一次见到，更夸张的是，在卢厝的护厝，左右竟赫然设计了两座壁炉。

  除了前述的门楼的张瑞图、黄道周，大厝内部还有唐英、王仁堪、郭尚先、余联沅、吕世宜等等。其中，吕世宜的最多。吕世宜是清末享誉闽台的书法大家。从卢厝右侧的边门开始，便可看到卢厝内部隐藏着为数众多的吕世宜书法石刻，其中，有多幅来自同一首诗，如西汉的《景星》。《景星》：“景星显见，信星彪列，象载昭庭，日亲以察。参侔开阖，爰推本纪，汾脽出鼎，皇佑元始。五音六律，依韦飨昭，杂变并会，雅声远姚。空桑琴瑟结信成，四兴递代八风生。殷殷钟石羽龠鸣。河龙供鲤醇牺牲。百末旨酒布兰生。泰尊柘浆析朝酲。微感心攸通修名，周流常羊思所并。穰穰复正直往宁，冯蠵切和疏写平。上天布施后土成，穰穰丰年四时荣。”文字加黑的部分，都在卢厝出现的吕世宜书法石刻的内容。我查找了一些资料，得悉此诗作者并未定论，有些学者觉得是汉武帝写的颂瑞诗，体现了对国泰民安的祈福。

  卢厝吕世宜书法石刻内容也有部分节选自白居易的《庐山草堂记》，共分为两处，分别为“南抵石涧，夹涧有古松老杉，大仅十人围，高不知几百尺”， “松下多灌丛，萝茑叶蔓，骈织承翳，日月光不到地”。

  唐英是清代雍正时期的江西景德镇窑务主管，其主持烧制的瓷器以精美著称。卢厝的唐英书法石刻有：“水如碧玉山如黛”，“花有清香月有阴”，“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等。“水如碧玉山如黛”源自明代薛蕙的《江南曲》一诗；“花有清香月有阴”一句源自苏东坡的《春宵》一诗；“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一联则选自杜甫的诗作《堂成》。

  卢厝最让人不解的是西护厝对面镶嵌琉璃陶瓷文字的书法墙，能够说是卢厝的文化墙，正中为郭尚先书法，两侧为王仁堪对联。

  王仁堪，字可庄，号公定，福州人，清代福州两位状元之一。王仁堪出身于官宦世家，其祖父王庆云官至工部尚书。王仁堪有个姐姐叫王眉寿（中国女子教育先驱者之一），王眉寿嫁了一个很厉害的人物，陈宝琛。陈宝琛是溥仪的老师。因此，王眉寿被戏称为“弟天子门生，夫门生天子”。王仁堪与林则徐有点渊源，其儿子王孝湘娶了林则徐的重孙女。陈宝琛与林则徐也有点渊源，陈宝琛的曾祖父是林则徐的老师。王仁堪这位天子门生，确实有过人的才华。过人的才华产生足够的自信。状元及第之前，他给自己刻了一方印章，印章文字为：“下科状元”。各位明白，光绪时期，大清已经处于乱世。王仁堪可称是乱世奇才。奇才总是会干点大事。王仁堪便干过一桩胆儿贼肥的大事，他上谏要求停建颐和园，慈禧太后一气之下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福州状元下放苏州当知府。在苏州，状元干的不错，从此获得一个名号叫“王苏州”，苏州士民祠纪念他。这里回到厦门厦港福海社区的卢厝，卢厝建房主卢安邦与王仁堪大致是同一时代的人，我不知道卢安邦在自家墙上装饰王仁堪的书法真迹有何用意，但可以看出来，卢安邦对王仁堪的书法是极为尊崇的。现在也无法得悉，对联的撰写与书丹是不是同一个人，但一样能看得出来，对联的内容对卢安邦来说，也是很重要的。那状元对联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呢？墙上的对联由于时间久远，已经有些漫漶不清了。这段时间经反复推敲，我获得了重要的进展，却还是有若干个字无法确认，所幸的是，在书法研习者陈勇鹏兄的助力下，最终全部解开谜团，原来对联内容是：三径偶开因旧雨，十年可读有奇书（三径指隐居之地，旧雨指旧友）。

  郭尚先，字元开，号兰石，福建莆田人，清嘉庆年间杰出书画家，被书法人称为清代“小楷王”，与林则徐为同学兼好友，著名作家、散文家郭风为其后代。《清史·本传》记载：“兰石工书法，尝为仁宗所赏识”。清龚显曾《书林藻鉴》称：“兰石先生以工八法，名嘉道间，作字甫脱手，辄为人持去，片缣寸楷，咸拱璧珍之。书法娟秀逸宕，直入敬客《砖塔铭》之室，行书嗣体平原《论坐帖》，中年以后，几与董思翁方驾驱”。康有为《广艺舟双辑》：“嘉道之间，以赵吴兴软弱，兼重欧阳信本。故道光季世，郭兰石、张翰凤二家，大盛于时，名流书体相似。其实郭张二家，方板缓弱，绝无剑戟森森之气，彼于书道未窥堂户，然而风流扇荡，名重一时，盖便于摺策之体也。很多人都知道厦门卢厝墙壁保存有郭尚先书法真迹陶瓷嵌字，但其文字内容却神秘莫测，一直都是谜团，鲜有人全面进行解读。近期，我一直在琢磨卢厝墙壁上位于“状元对联”之间的郭尚先墨迹，不懂之处与友人探讨，于今天晚上最终敲定其内容为：“宋牧仲嗜古精鉴，常自言暗中摸索可辨真伪，收藏甚富，一时以画名者，悉罗致之。水墨兰竹能者，人人自谓，兰出郑赵，竹出文苏，世亦从而和之，不知气韵非可学耳。—— 郭尚先”

  原来，郭尚先写的是对宋牧仲的点评。宋牧仲是谁？河南商丘人宋荦也！清初“冠绝一时”、无以伦比的杰出书画收藏家、鉴赏家，神一般的人物。我个人觉得，可称为中国历史上最为杰出的收藏家之一。早在清代，宋荦的书画鉴定水平就被传得神乎其神，宋荦自己也不谦虚，常自诩：“黑夜以书画至，摩挲而嗅之，可辨真赝。”鉴定书画，宋荦是当时绝对的权威，拥有他盖章的书画作品，成为当时收藏界的至高荣耀。宋荦嗜古精鉴，与其显赫的家世有关。宋荦父亲宋权官至国史院大学士，曾担任清太宗文皇帝实录撰修总裁官，直接对皇帝负责。同时，宋权也是书画收藏大家。宋荦比之父亲，一点也不逊色，不仅曾官至吏部尚书，也继承了父亲的书画收藏爱好。也就是说，宋牧仲不仅是官二代，也是收藏家二代。有文献称宋牧仲“少年即从天子左右”，这天子显然就是康熙。康熙与宋荦关系好到什么程度？一是多次御赐手迹，二是御赐大量书画典籍，三是南巡时要求宋荦担当扈从。康熙赐给了宋荦多少书画典籍？有资料称多达万件，宋荦为此在商丘的家里建设“御书楼”进行珍藏。康熙帝赏赐宋荦的书画典籍无一不是珍稀的皇家藏品，其中便包括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卷》（我当真在画卷中找到了“商丘宋荦审定真迹”的印章）。据说，乾隆上台后厚着脸皮把这些数量惊人的国宝级藏品从宋荦的后人手里“要”回皇宫。至于，卢厝建房主卢安邦为何把郭尚先书丹的对于宋牧仲的点评墨迹装饰在王仁堪的“状元对联”之中，已从无从悉。

  这是一些不易辨识的琉璃粘贴书法残迹。之前，我去卢厝时，显然是忽略了。傍晚，认真研析了下，终于破解，原来是：“李复堂作五松图，题曰：“余以直者比大臣，以秃者比名将，一侧一卧，似蛟似龙，蒲团（之）松，或仙或佛。”李复堂就是李鱓，清代“扬州八怪”之一。据公开资料得悉：“李鱓(1686—1762年)，字宗扬，号复堂，别号懊道人、墨磨人等。江苏兴化人。出身世家，其家族号称“九世一品”，其七世祖李春芳是明嘉靖时期的状元，曾官居宰相。李鱓本人于康熙五十年中举，康熙五十三年供奉内廷，曾任山东滕县知县，后因触犯权贵，弃官而去，在扬州卖画为生，擅长花鸟画，尤以五松图闻名。”卢厝的这段书法装饰，直接写“李复堂作五松图“，显然不可能是李鱓本人所写，而题曰之后的文字则是李鱓常用的五松图题跋。故此段话是对李鱓五松图题跋的介绍。至于书者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卢厝左右护厝都有憩亭，憩亭背后都有琉璃粘贴的书法作品。正如前述，右侧的是郭尚先的书法作品与王仁堪的对联，左侧的则是余联沅的书法作品与不明书法家的对联。余联沅的书法作品是唐孙过庭的《书谱》节选：

  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锺繇﹑张芝）之绝，晋末称二王（王羲之﹑王献之）之妙。王羲之云：“ 顷（往昔）寻诸名书，钟张信（确实）为绝伦，其馀不足观。” 可谓钟张云没，而羲献继之。又云：“ 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抗衡），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同等）。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

  余联沅的书法作品并没有完全与《书谱》相同，除了上述的涂黑部分外，其“二王之妙”中的“王”与“之”之间还有两个字，“其馀不足观”没写，“书”没写，“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也没写。余联沅是谁？余联沅（1844年－1901年），湖北孝感人。晚清知名政治人物。光绪三年（1877年）中式丁丑科王仁堪榜一甲榜眼。原来，王仁堪与余联沅是同榜一甲的状元与榜眼，真可谓“方知状元联，又见榜眼书”。

  那天，我在卢厝二落主厅的“神龛”后一角落，看到了一道不起眼的被忽视的墓碑。这是一道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墓碑。立碑人是卢家渺与其侄子卢合鼎，墓碑主人是卢家渺母亲卢蒋氏与其侄媳林淑珍，对，它竟然是一座祖母与孙媳的合葬墓。从墓碑中可知，卢蒋氏逝于1970年农历二月初一，林淑珍逝于1972年农历4月15日。鉴于1970年与1972年同属于一个特殊的时代，似乎也可理解。

  近日，收集到一张“卢树都（卢安邦）子孙关系图”，据此关系图得悉，卢安邦共有六子，卢文彪为其三子。关系图中赫然标示着卢家渺为卢文彪次子，卢合鼎为卢文彪长子卢家团之独子。

  卢安邦生于1848年，逝于1912年，据卢厝房契记载，卢厝是卢安邦购买于光绪六年（1880年）。如果卢厝确实与卢安邦助力三子与蒋氏联姻有关，“新娘”的寿命又会是多少呢？卢厝的文气与洋气均如此厚重，深不可测，其迎娶的“新娘”究竟是何等的女子呢？

  我记得第一次叩访卢厝的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大厝中慢慢阅读着，一直到暮色四起，方依依不舍地离去。离开前，我轻轻掩上每一扇因我而敞开的房门，便其恢复原状，不敢发出稍许声响，仿佛要闭合那些穿越百年的幽寂时光。

  在回家的计程车上，我凝视着窗外的鼓浪屿，1880年卢安邦在蒋厝之前置业时，鼓浪屿到处是光秃秃的山。山上坟墓累累，山下有些许的田地。岛上零星出现了一些西洋建筑，但村庄里大多依然是传统大厝。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卢安邦在置业时为何没选鸿山对面的鼓浪屿。

  路上，雨骤然下了起来，带着潮意的海风沿车窗缝隙吹将进来，我的脸上不禁有些凉意。然而，回想起正处于风雨交加中的卢厝，我却忽然不安起来，急促起来，感动起来，想象着一百多年前，嘎斯灯亮起来的卢厝，厢房的壁炉火红火红的，地毯厚重却精美，光滑的花砖闪烁着清亮的光芒，天井中种了各种各样的花树，曼美的女主人在梳妆楼与护厝间忙碌，其衣襟不时拂过书香浓郁的走廊，稚气的孩子们在憩亭中吟诵着书经，燕子在檐底下筑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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